警务室的这次接待是前一周就约好了的。是位精神有点问题的老人,六十多岁,顶上已经亮光光了,唯有后脑勺短短的残发能看得出来头发是花白的,整个人还算干干净净。
一周前在他家门口透过半掩的门可以看到屋内有很多书。一个孤老,没结过婚,一个人住着一套不小的房子;两个姐姐一个在法兰西一个在美利坚;一个老母九十多岁,独居在上海,有个二十四小时的保姆照顾着。居委曾和我这么介绍过。
那天是和居委干部一起来找他的。他吵吵嚷嚷地反映邻居家有一辆四个轮子的车(轿车)被盗的事。居委干部在电话向我求证是否属实后,答复了他,可他不相信他们,所以要让他看到穿警服的人亲口去向他证实。结果,知道我是新来的社区警后,从他的眼镜片后面我看到了那双渴求交流的目光,他就这样站在门口口气强硬地与我约时间要谈一谈,并且斩钉截铁地预约我两个小时,我说我还要开早会呢,一个半小时行不?不行,必须两个小时。他说。
好吧,下周警务室见吧。
因为早会,赶去警务室的时候,我迟到了,而这位陈大叔比我还迟。本以为他忘了,我与其他几位工作人员聊天并偷着乐的时候,看到他拖了个红色旅行箱,手拿两本书,来了。
接下来,认真倾听吧。这是我第一次正面与其接触,虽然早已听说他脑子不太好,但想要了解他不好到什么程度,还是需要听听他说话的。
在我斜对面坐下来后,他把手里的其中一本书推到我面前,那是一本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潘汉年传》,封面显示着版本的岁数。推来这本书后,先并没有给我介绍它。另一本《我与民选》,版本也很老旧。
我问了他的基本情况,他在说到自己及家庭情况的时候滔滔不绝,还好,没有不住的喷口水。可以看得出,他虽精神不大正常但还算是个有知识的人。
我望了望靠在墙边的红色拉杆行李箱,故意问:你是要准备出远门吗?
其实,我早已经知道,他只要走出他的那套房子,身边必是出现这个红色拉杆箱的。这正是他精神不正常的其中一个典型的行为表现。
他说,不是。
他说,他每次从家里出来,至少要收拾半个小时以上,把他的那些个重要的东西全收拾到红色拉杆箱内,随身携带。
他说,他没有安全感。
我想,这可能正是他约我的原因。
他将他所怀疑的一切都告诉我,包括他多年前生活遇到的一些事,然后,他和我谈论有关精神的话题,直至延伸到哲学问题上来。我不是个没耐心的人,我也知道我的工作是什么,题话在他的口中越跑越远,我必须截住话题控制着他不扯远,但这对正常的人或许有用,对陈老先生,似乎只有倾听的份了。
在他不停地诉说中,我感觉到自己本来聚在他脸上的视线焦点渐渐涣散。书读的多了,会不会也让一个人的精神陷在某一处拔不出来,我看到他家里堆了好多书。
他跟我聊的最多的是他父亲。我已经不想再把话题扭转到“安全感”的问题上来的,因为“转”了也没用,很快还会被他说“跑”。而且,通过谈话我已经知道他为什么要把《潘汉年传》推到我的面前。他还向我出示了一张他父亲的“离休干部医疗证”,上面的一寸黑白照内有一张苍老消瘦的面孔。实际上,这个证件的主人已去世十年了。而他这位不知在什么时候受了精神刺激的儿子仍然沉浸在他父亲的苦难与荣耀里。
他说,他父亲当年在潘汉年的情报系统工作过。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但我知道某一些精神异常的人,总是活在他最喜欢或者说最愿意存在的那个年代。
他与我谈话,并不避讳自己生病的事,只是不提什么病。我便大胆地问他什么时候开始生病的,他说是在很小的时候父亲被关起来后。我又开始听他讲了好一会儿父亲的故事。由于他在整个谈话过程中语速始终保持着良好的连贯性,我无法插话也不想插话,这样的说话频率慢慢瓦解着我原本的倾听精力,然后,我的思绪再次神游起来……
我观察他的表情。说话中,他经常会回避与我对视的眼光,似乎因为我的直视反而让他感到局促起来。他镜片后的眼珠看上去大而乌亮,甚至有一丝清澈,是直愣愣的那种。他说了好多关于他父亲的事,可我有些坐不住了,我看看时间,让我有些意外的是,他竟然也看他腕上的时间,我本以为未满足他要求的两个小时时间,他会执着地拖住我,可当我打断他准备结束这场谈话时,他只是急急地在我面前展开那本《潘汉年传》的扉页。上面有用蓝黑墨水竖着写下的几行渐逐漫漶的字迹。他指给我看,说,这是当年潘汉年的第一副手刘人寿(《永不消失的电波》的原型人物)送给他们姐弟三人的书,我看到,扉页上确是。
离开的时候,我们一起出来。他说,其实居委的人也还是不错的,我不是不相信他们。我对他笑笑说,是呀,你应该相信他们。此时的他完全不是上周约我时强硬蛮横的样子。
后来,因为有事,我加快了脚步先于他出门。在门口我回头看,他正认真地张望着居委墙壁上的各项公示……
其实,有的时候,只需借给他一只耳朵,一只便可。
(岱岳分局 朱傲男)